记得儿时在赣南乡下,伙伴们玩耍时常常唱《擂茶谣》:“月光仔、月嬷嬷,喊你下来食擂茶。擂茶喷喷香,配老姜。老姜辣,配莙荙。莙荙咸,配菠菱。菠菱长,配苋素梗。苋素梗,艳艳红,杨梅树上挽灯笼。”莙荙,又名牛皮菜;菠菱,即菠菜。
回到家中,我看到母亲坐在家门口,她腿上夹放着黑褐色的陶钵,手握油茶木做成的擂棍,沿陶钵内壁不断旋磨,将粗茶叶、花生、桂皮等研成碎泥。这种糊状的碎泥叫“茶泥”,冲入沸水,适当搅拌,配以炒米、米果等,就是一缸清香撩人的擂茶了。
母亲嗜好喝擂茶,就好比爷爷喜欢喝米酒,好比我爱好看小说。盛夏农忙时节,父亲常领着年迈的爷爷、我们兄妹仨到田里干活,母亲忙完家里的活,常常也到田间来。记得白居易《观刈麦》诗中说: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。”而在我们南方的水田中干活,骄阳烤得田里的水温有时高达四五十度,令人难以忍受,还要小心踩到土里的瓦片割伤脚,提防不常见的水蛇咬人。大概中午一点,当我们收工时,母亲有时说:“你们先回去吧。我来得晚,再做一会。”我们说:“天气太热,收工吧。”母亲则说,有凉风不时吹来,凉快着呢。我们拗不过她,只好先挑着稻谷回家。过一会,母亲疲惫地回到家,用开水冲泡茶泥,淡淡的诱人的清香便在家中荡漾。我们“牛饮”着擂茶,劳作的疲惫慢慢消失,觉得通体舒畅。
我们乡下喝的擂茶放了不少盐,颇不合当今饮食原则。但由于割稻子、砍柴、挖土都是重活,汗是不断地流,衬衣不得干,汗渍积成白色盐花。几碗擂茶下肚,正好补充了体内大量流失的盐分。我在南昌城郊一所中专学校任教时,有一次学校请来省女子职业学校学生表演茶艺,我接过刚泡好的一碗擂茶,一喝竟然是甜的。当时那诧异的感觉,我至今还能回味。原来,当乡土成为艺术,不一定是原汁原味,多半经过了变动、移位。
母亲最喜欢以擂茶待客。进门都是客,当邻居大嫂、姑姑、舅妈来访,母亲就像过节一样高兴,添满这碗舀那碗,在大家茶碗里洒上厚厚一层芝麻,盖满茶汤。母亲兴致高,可以慢慢喝上七八碗。大家一边喝茶,一边交流着家长里短,什么何老师的儿子博士毕业又要出国了,老廖嫂的侄女在泉州出了车祸伤了腿,春生的大儿子在广州开了工艺品公司发了财,兰英的丈夫当了老板又偷偷找了“小三”之类。欢声笑语,溢出窗外,鸡犬不惊。这是农家的欢聚场,也是信息的中转站,擂茶是其中的重要媒介。
做擂茶用的是粗茶叶,不是文人雅士品咂的香茗。我小时候,一听到货郎手摇的拨浪鼓声,就欣喜地跑出家门,用牙膏皮、鸡毛鸭毛、鸡胗皮换麦芽糖吃;如果听到吆喝着“卖茶叶”的行商,就会叫母亲出来买茶叶。那是嫩茶叶被采摘之后,继续生长的叶片阔大厚实的粗茶叶。有时,不良商贩为了赚昧心钱,会有一些外形相似的杂树叶混在其中,但又口口声声说:“我这是真茶,不骗人。”母亲就会多个心眼,用手翻动着褐色的茶叶,间或用鼻子闻闻,确定是真茶叶,然后拣掉茶梗买下来。分田到户以后,走村串户的货郎慢慢少了,买茶叶就只能到镇上赶集了。
喝擂茶,芝麻是必不可少的佐料。知道母亲爱喝擂茶,亲友来我家做客时,常常带一包芝麻作礼物。那时,我一位姨表哥拜母亲为干妈,逢年过节来我家,常会包个小红包,塞到母亲手上,一边说:“一点心意,给你买芝麻用。”母亲推辞再三,只好收下。
因为在赣南农村,家家户户都喝擂茶,茶泥成为馈赠亲友的礼物。茶泥用大瓷碗装好,压实,堆成尖,上面还贴张小红纸,喜气而又吉利。我栖身闹市,久未返回赣南老家,遥想这种送茶泥的风俗,大概也慢慢淡薄罢了。(谢佐华)